區分老上海新上海,最簡單的方法,就是聽不聽蘇州評彈。老上海多数是聽書長大,有自己喜歡的評彈演員,中意的唱腔調頭。“新上海”和“小上海”不懂評彈,甚至連上海話都說不好。前者沒有受過吳儂軟語,江浙吳文化的薰陶,後者年輕一輩選擇過多,誰還對老派的評彈有興趣。聽評彈基本是先大書後小書,大書是蘇州評話,小書就是彈詞。評話無非《三國演義》,《水滸》,《七俠五義》,《說岳全傳》,《隋唐演義》,《大明英烈》等話本。這類書故事情節性強,人物表現生動,加之評話演員的表演,以前很受年輕聽眾的歡迎。
聽大書後聽彈詞,各種評彈的唱腔。蔣月泉字正腔圓,張鑒定沙啞蒼勁,徐雲志婉轉曲折等等。個人比較喜歡“琴調”,就是朱雪琴的調頭,但不欣賞她的唱腔,當年聽書的年紀,朱雪琴的喉嚨聲調,已經不在最佳狀態了。覺得她琵琶彈得很好,彈奏的技巧非常豐富,這在其他彈詞演員裡不多見。簡單的過門她都會有變化,旋律一樣她會轉調門,就是類似吉他裡的和絃,一聽就能聽出來,而且琴調有一定節奏變化,有一氣呵成之感。
評話演員則不得不提已經仙逝,享譽江浙滬評話名家吳君玉。老聽客對吳君玉比較認可,雖然早年覺得吳君玉是野路子,不受傳統約束自成一派,但此即所謂“海派”,上海人對於藝術,本來就接受一定程度的創新。吳君玉解放初是年輕演員輩份不高,文革後將評話中的噱頭,動作,表演,口技,架子獨立出來,濃縮故事情節,自創所謂“晚會評書”,在各種晚會聯誼會上表演大受歡迎,終於創出一番天地大器晚成。
現在活躍在上海蘇州評話舞臺上的吳新伯,就是吳老先生的小兒子,他的師傅是蘇州評話大家顧宏伯。蘇州評彈在上海總體上不景氣,蘇州評話更是後繼無人,照理現在正是吳新伯大展拳腳,施展抱負的好時機。何況他家學淵源深厚,母親是評彈創作名家徐檬丹,父親是評話藝術家吳君玉,可偏就是這位“小吴”,非常不討評彈新老觀眾的喜歡,多數老聽客對他的表演不認可,台風不瀟灑,風格不突出,喜歡耍帥裝酷臺風浮夸,父子根本不能相比。
吳君玉夫婦最早想培養大兒子吳向群說書,在他身上下了不少功夫。可惜,1972年上海評彈學館招生,主要面對工農兵,他父親作為右派曾經勞改,在寶山養過3年豬,自然失去機會。直到80年代,上海新長征評彈團再招生,頗有天賦的吳向群早已上班,這才把小兒子吳家雋推出來,就是後來的吳新伯。他沒有什麼底子,吳君玉自己都說,小兒子不適合表演評話。由於徐檬丹的堅持,臨時抱佛腳,加之父母人脈,他才吃了這碗飯。
吳君玉為小兒子能夠出來,著實費了一番心思,非但將自己多年舞臺經驗,傾囊相授,不斷進行指點,而且利用人脈,為小吳創造各種條件機會。最有趣的是吳家雋所拜師傅居然是顧宏伯,其父吳君玉的師傅也是顧宏伯,這樣一來父子同師,爺兒子成了平輩師兄弟,豈不亂了輩份。顧宏伯是昔年蘇州評話大名家,楊蓮青的大弟子,凡與楊學《包公》藝名裡都帶個“伯”字,總共有24位伯字輩師兄弟。比較著名的有 “巧嘴”金聲伯,他盡得楊蓮青真傳。曾經改行說單口滑稽的陳衛伯,也算楊蓮青的關門弟子。
顧宏伯是楊門弟子中,出名最早成就最高者,曾經名氣蓋過師傅。舊時人家小姐娘娘們基本不聽大書,從顧宏伯《包公》的《狸貓換太子》開始,女性也開始聽評話,可見他的影響力。楊因此希望新弟子夠勝過顧,為他爭回一口氣。原本金聲伯的藝名是“金勝伯”,意思要勝過顧宏伯。楊蓮青過身後,金改為“聲伯”以示師兄弟團結。金善說《七俠五義》,其中的摺子書,如《比劍聯姻》,《二俠遊西湖》,《三試顏仁敏》等。陳衛伯拜師后實際上並未受教,數月楊即去世。陳後來跟顧宏伯,多少學得點路數。
吳君玉少時居於蘇州閶門,此地也算評話之鄉,出了不少名家。他耳濡目染,自小立志說書,雖曾到上海學生意,屢次不成。無奈之下,家裡終於同意他說書,輾轉拜到顧宏伯門下。由於吳天資聰明,自學已有基礎,隨顧跑碼頭個多月,已經能夠獨立說書,並且逐漸小有名氣。最後,上海的EMI唱片公司與他簽約到上海發展,開始正式入行說書。所以,吳君玉為兒子能夠師出名門,不惜自降身份,讓他拜自己老師為師,父子成了師兄弟,實在用心良苦。其實以吳君玉的名氣,兒子繼承他的衣缽也無可厚非。
對小吴看到不少網友聽客,對他評價甚低,好奇之下才看了他說的《水滸》,而且是其父名段,《武松》中一節。对父子两人的艺术作一番比较。書的具體內容不說,單說表演方面,吳君玉身材不高,但在臺上動作賣相,架子身段,動作武打,都比較瀟灑。動作有勁,恰到好處,不誇張,不過火。這點吳新伯差太多了,他表演武松環節,起腳色突然躥到桌上,雙手抱肩側身亮相,這個動作如果是“鼓上蚤”時遷也罷了,用在高大挺拔的打虎英雄身上,動作和人物性格就不符合了。
描寫武松外表時,吳放了個很不恰當的噱頭,他說“武松的外表如何,就和現在的劉德華差不多。”這個比喻很生硬,而且牛頭不對馬嘴,誰都知道這是兩種氣質的人。吳新伯的賣相,扮相,身段,外表,架子各方面都不討好。一個動作,他父親做出來爽脆,他做出來做作。一句話,他父親說出來紮勁,他說出來平淡。《武松》鬥殺西門慶,吳君玉老段子裡,描寫武松服仇心切,加插武二與大郎,兄弟感情的刻畫,這也是從人物性格出發。說大書注重動作武打和情節發展,對於感情描寫一筆帶過,生怕沖淡武書的內容。
小吳書中強調人物感情本身沒有問題,但是要根據內容,比如在《快活林》,《武松打店》中,加插“情”的描寫,畫蛇添足沒有必要。大書畢竟是人物情節動作為主,不擅長刻畫人物情感,要聽這個不如去聽小書,唱40分鐘都是人物內心對白,崔鶯鶯走個樓梯唱幾天。大書人物感情點到即止,切不可煽情。吳君玉尤擅動作架子,他也是從顧宏伯處借鑒得來,顧早年喜歡京劇,愛唱大花臉,弟子擅長京劇者眾多,而且他將京劇武生的很多動作,運用到評彈舞臺上。
評話演員表演《水滸》,基本都是跟著情節,配合必要的武打動作,在臺上打起來好不熱鬧。吳君玉與金聲伯曾拼雙檔,演出過《武松打店》,兩人在臺上你來我往,精彩動作頻出,說表演打結合,精彩之極。小吳的武打動作和架子,與其父實在不能相比。專業演員本身的精氣神很重要,上得台來還未說書,氣勢已經在那裡,好演員一亮相,已經能夠吸引觀眾,壓得住台腳定得住場。吳新伯年紀也不小了,中年演員上得台來,毫無氣勢可言。
主要是兩個原因,第一是外形不瀟灑。身材矮小不怕,即便身型肥胖,動作也要幹淨俐落,不拖泥帶水,這點小吳就不行了。他父親的優點沒有繼承,動作呆板,台型不佳,挺個中年油膩肚子,發型古怪衣著不得體。第二是要主動與觀眾交流,與台下觀眾互動,這裡雖然有不少是所謂“江湖口”,舊時走江湖藝人賣口乖,但演員與觀眾的上下交流非常重要,不能上得台來就說書,墊幾句場的話都沒有。以為放噱就是與現場觀眾交流了,“噱”雖乃書中之寶,但濫放是大忌諱,硬放噱頭不成功,反而冷場,氣氛再想扳回來就難了。
吳君玉長於放噱,經常書說幾分鐘,就放一個噱頭,調節氣氛調動情緒,這也是當年他說書,受歡迎的原因之一。雖然,吳老有時與本書無關的噱頭放得太多,“外插花”過多沖淡情節,但說大書不會放噱,那是說書人沒有天賦,不會調節現場氣氛。大書情節內容,人物語言,動作武打,就靠演員一人,不適時放噱不能張弛有度。但噱頭效果不好,那是適得其反,反而破壞了情節。以前,說相聲包袱抖不響,徒弟到後臺要吃師傅耳光的。現在,上海滑稽都是硬噱頭,沒有幽默感,不好笑。儂要小吳噱頭恰到好處,實在勉為其難。
說大書切忌背書,現在的評書演員與以前的老藝人,最大的分別就是在此。舊時很多藝人文化程度低,有的沒有文化。徒弟跟師傅跑碼頭,將師傅的書聽幾遍,內容記熟弄懂,表演方法是看在眼裡,記在心裡,然後根據自己的方式,重新演繹出來,沒有所謂手把手教這一說,學書說書靠徒弟自己的刻苦和悟性。現在,評彈演員都是學校裡出來的,主觀能動性不說,老師拿著腳本,一字一句教書,結果說書成了背書,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,沒有自己的東西。
彈詞小書模仿名家的唱腔並不太難,說大書帶有強烈的個人風格。台風動作說表,同樣是白玉堂,金聲伯,顧宏伯完全不同。《三國演義》張國良,唐耿良同一回書,內容人物相同,表演也不一樣。要是個個一樣,沒有風格特點,誰還去聽書。這也是諾大的上海,說大書新人一個都出不來的原因。吳雖有家學淵源,沒有個人風格,標準的背書藝人。說書不等於講故事,《三國演義》,《水滸傳》情節誰人不知曉,演員需要將大家熟知的內容,運用自己的舞臺語言表達出來。
人物心理的刻畫,這是蘇州評話裡最重視的地方,也是北方評書裡沒有的部份,書中對每個人物的心理變化,都有詳細描寫,而且要合情合理,有邏輯,有推斷,有結論,這也是南方人心思縝密,性格細膩的表現。雖然,大書是動作取勝,但是打要打得合理,說要說得清楚,語言不能繁複,動作還要精當,這就不僅是舞臺經驗的問題了,還要靠個人在藝術方面的不斷鑽研,精益求精,博采眾長,轉化自身特點,才能展現在舞臺上。現在藝術環境,演員的素質,要做到這一點談何容易。
對於吳新伯來講,如果不以其父的藝術水準作比較,在上海蘇州評話後繼無人的大環境下,他還算是勉強過得去的,無非天資差一點而已。他在90年代下海,做幾年生意不成,就又回到了評話舞臺。通過創作一些新書,重新進入觀眾視野,回到主流評彈舞臺。蘇州評話已經徹底走向衰落,這個整體趨勢是改變不了的。對於他也沒必要過於苛求,畢竟人家還堅持在蘇州評話的舞臺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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