委員長被禁後一星期,十二月十九日(星期六)餘電告端納,子文決入陝;後因阻力橫生,餘又去電取消前訊;一小時後,再電告其最後成行。蓋子文力排群議,請以私人資格前往。我等主張:政府雖不能與叛變者直接談判以自貶威信,亦應准許我等作勸導叛變者之工作。故子文行後,政府令各報登載,充分說明子文此行,純為私人資格之意義。
及十二月二十日晨,停止進攻之期限已屆,餘力爭展限三日,決偕子文同機入陝,神經興奮,幾不能持。行前最後一瞬間,政府中高級長官群集餘所,堅請暫留。亦有餘若留京,尚可於委員長未離西安以前,勸止中央軍之進攻者;餘乃自動與彼等約,倘子文去後,三日內不能返京,則不得再阻余飛西安。同時接張學良來電告餘,倘不能阻止進攻,切勿往陝。蓋彼亦無力護餘矣。
次日晨,得子文二電:一告委員長平安,一告端納即日飛京。然是日端納未抵京,惟由洛陽來電話,據稱坐機在黃河岸被迫降落,將於二十一日(星期一)來京。余復接子文電,亦稱將於是日到京。星期一下午,端納、子文先後到達,各述聞見。餘堅持明晨必偕彼等同機返陝。端納雲:"張確有計劃,擬於進攻開始後挾委員長乘機離陝他行。"餘聞言,自覺能想像張之心理如見其面;因此益自信,倘能與張當面商談,必能以余信心感其迷瞢。當時余對西安事變已具一種感想:譬之造屋,端納既奠其基,子文已樹柱壁,至上樑蓋頂完成之工作,實為餘無可旁貸之責任矣。
時蔣鼎文亦已出陝來京,餘念委員長或需軍官如彼者為代表,請彼與戴笠偕行,且對西安表示中央之信義,決不一去不回,稍示怯懦之意。然鼎文夫人方喜其夫得離危城,故力請偕行,堅持不讓其夫獨冒此險。翌晨,餘在機場懇切勸之曰:"余非強蔣主任為余所不願為者,餘一婦人,所冒危險實較汝夫更大。汝夫為軍人,其生命本已貢獻於國家,汝為一高級軍官之夫人,應鼓勵而安慰之,此方是汝之本分。"鼎文夫人乃默許餘言,慨然允諾,不復悲戚。孔夫人在側,亦以溫言慰之,攜之側立,餘等即登機行矣。人或有稱餘此行為勇敢者,然餘自念,所作所為並無異行之處,二萬萬中國婦人處餘地位,皆必取同樣步驟。鼎文夫人經余說明後,竟不堅持同行,而肯為國家利益犧牲其丈夫之安全,即其一例。餘登機前,已熟聞各方危險之警告,即餘本身,亦詳悉西安城中軍隊之性質。但餘啟行時,神志清明,鎮定堅決,絕無怯意。然冒險而入叛軍統制之區域,能瞭解此危機之巨大者,當時固無人較餘更深切也。
一星期來,今日獨異常晴朗,然機抵洛陽上空,視機場,轟炸機羅列待發,心坎突增陰影。餘下機與該地中央駐軍及空軍將領面談後,即登機,堅囑洛陽空軍司令,未得委員長命令,切勿派機飛近西安。及機啟飛,餘漸感懸懸,不識前途如何。時飛機正在蓋雪群山中循鐵路線前進;過華山,遠望如晶瑩之冰山,閃爍作光;最後見平原,知近西安矣。
端納於白色山叢中遙指一方形城邑告餘曰:"彼處即為臨潼,委員長被劫處也。"此時餘萬念集,棖觸若狂。俄頃,餘等似已盤旋於西安及飛機場之上空。餘於飛機著陸前,出手槍授端納,堅請彼如遇軍隊嘩噪無法控制時,即以此殺我,萬勿遲疑。餘復籌劃,面對劫持我丈夫者,應取若何態度;蓋余深知成敗契機,全在於此瞬息之間。最後決定餘對彼等之態度,即使彼等行動暴戾,而餘必須強為自製,勉持常態,只有動以言辭,以達余來西安營救委員長之惟一目的。
飛機盤旋機場上空,乃未見機場中有迎候之車輛,只有三兩守兵木立於其間。繼思我等啟行時所發之電報或未送達西安,因此折飛西安城上環繞數匝,引起城中注意。俄頃間,乃見車輛陸續向機場來矣。
機方止,張學良首登機來迎,其狀甚憔悴,局促有愧色。余仍以常態與之寒暄。離機時,乃以不經意之語氣,請其勿令部下搜查我行裝,蓋懼紊亂不易整理耳。彼即悚然曰:"夫人何言,余安敢出此!"時楊虎城亦踵至,餘坦然與握手,似偶然過訪之常客。楊狀甚窘,但見餘鎮定,又顯覺釋然。
車行街道間,初未見意想中之緊張,及抵張宅,彼即問餘是否欲立見委員長。餘請先得杯茗,蓋欲示意,餘信彼為君子,願以安全寄彼掌握間,此等餘憶在京時,曾有人戒餘,倘赴西安,不獨不能晤委員長,且將被囚作質,喪盡尊嚴。餘固知張之為人,不至如此,今更得證明矣。時委員長尚未知餘至,餘不願其延候焦急,故戒勿通報。委員長被禁處離張宅只一箭之遙,禁衛森嚴,且多攜機關槍者,盤旋於四周。
餘入吾夫室時,彼驚呼曰:"余妻真來耶?君入虎穴矣!"言既,愀然搖首,淚潸潸下。余強抑感情,持常態言曰:"我來視君耳。"蓋餘知此時當努力減低情緒之緊張。時吾夫以背脊受傷,方臥床,面甚憔悴,因先加看護,緩言其他,使得少些舒適。此時目睹吾夫,負傷床笫,回憶遇劫當時,黑夜攀登山巔,手足為荊棘與山石刺破,遍體鱗傷之狀況,餘實情不自禁,對於事變負責者,不能不深加痛恨矣。
吾夫言曰:"餘雖屢囑君千萬勿來西安,然餘深感無法相阻也。今晨餘讀聖經,適閱及:'耶和華今將有新作為,將令女子護衛男子'句,今君果來此。"我夫歷述被劫之經過,並稱在劫持中,決不作任何承諾,因要求我勿以簽訂某種檔相勸。餘告之曰:"余本視國家福利重於吾夫之安全,幸勿慮我有強勸吾夫屈服之舉。"吾夫屢言,苟利國家,願以身殉。餘告以自彼被困之後,全國民眾,憂疑惶急,向所未見;即平日反對其政策者,亦抱同感,祈禱其出險者,遍佈全球;稚齡學童,號哭如喪考妣;兵士聞其不諱之誤傳,竟有自殺者。因勸之曰:"此後君不應輕言殉國矣。
君之責任乃在完成革命以救國,君更應寶貴君之生命。願君自慰,上帝常伴我等。餘此來,分君苦厄;上帝願餘死,死無悔;若願餘生,亦當保此生命,與吾夫共為國家努力也。"餘復告以感覺劫持彼者已萌悔禍之意,倘處理得宜,或可立即解決。我等目前應自製,應忍耐。吾夫述十二日晨經過情形時,感情衝動,不能自持,餘即溫慰之。出聖詩就其榻畔誦讀者有頃,始見其漸入睡鄉。
余今又來西安矣。西安本為我中華民族產生地之搖籃,今豈將變成其棺木歟!倘委員長不獲生還,中國之分裂與滅亡立見,此後不幸之變化未易測也。若幸而脫險,則國家之團結益固,可怖之禍亂或將蛻變而為國家之大慶。餘之心頭似嚶鳴"禍中得福"之頌辭,餘深信之。然到此關頭,需具信心與智慧,偶一錯失,立入死亡之陷阱。我等處境,實遭大難;四周軍隊皆整裝待發,叛軍之後,復有共軍,此又為委員長多年剿討之寇讎也,凡此各方,皆屏息以待,立可爆發。
而中國境外,復有各國靜觀此間之結果。所謂東北軍者,人數眾多,軍械精良,其作戰之計劃,即以後方之共軍為其惟一之後盾;萬一戰爭發動之日,即共黨重生其活力之時,則其影響將如電流之疾走,釀成空前之內戰,召致不可預期之浩劫。而虎視眈眈之帝國主義者,正懸盼中國內戰之爆發,俾得藉口以大規模之侵略,完成其統制中國之迷夢,則此種現象之造成,自將引起彼方無限制之干涉。凡上述之危狀,皆為日來纏繞我心坎之魘影,自聞軍事長官堅決主戰之論調後,未能一日忘懷者也。
餘見委員長後,再召張來見;彼或因餘未加斥責,顯有快慰狀。餘立以鎮靜誠摯之態度與之商談,告以彼等自謂此舉得全國民眾之擁護,實屬錯覺;今大錯已成,若何補救,實為當前惟一問題。並語之曰:"汝若向餘問以後之方針,餘可以誠意告汝,爾等欲將武力以強迫委員長做任何事,皆無成功之希望。"張曰:"夫人如在此,決不致發生此種不幸之事。"此語殊出餘意外,駭然久之。張續曰:"我等劫持委員長,自知不當;惟我自信,我等所欲為者,確為造福國家之計劃。然委員長堅拒不願與我等語,自被禁後,怒氣不可遏,閉口不願發一言。深願夫人婉勸委員長暫息怒氣;並望轉告我等實一無要求,不要錢,不要地盤,即簽署任何文件亦非我等所希望。
"餘表示深信其言之由衷,不然,則彼等行徑又何異於舊時軍閥。惟目前欲示世人以無他,應放棄脅迫態度,立即恢復委員長之自由。因復語張曰:"爾性太急切,且易衝動。爾當知世上有許多事,皆非躁急之舉動可以成功者,惟步驟一致漸進之行動,乃可得真正之進步;換言之,即全國人民程度進至適當之水準線後,仍將感效果之遲緩。然餘之經驗告餘,躁急者百分之力量,只能得一分之收穫;而徒求快意一時之舉動,決不能致中國於富強,惟堅忍卓絕之苦幹,始能得理想中之成功。"張聞言,頗感動,誠摯言曰:"夫人,余已覺悟此舉之不當,決不願託辭掩飾。惟自信動機確系純潔。倘此次夫人能一如往昔偕委員長同來者,餘敢斷言,決不致發生此不幸之事變。今余屢欲向委員長有所申述,彼輒禁我啟齒,厲聲呵斥,奈何!"餘曰:"汝仍未能瞭解委員長也。彼所斥責者,每為其寄有厚望之人;倘對汝鄙為棄材,則決不再費如許精神對汝斥責矣。汝每稱事委員長如事父,彼信汝此言之誠,故不假顏色。"
張應曰:"夫人應信我敬戴夫人之誠,即餘部將亦一致敬戴夫人。委員長被禁後,彼等搜索其文件,得夫人致委員長函二通,拜誦之餘,益感夫人之偉大。蓋此二函中,夫人為民眾求福利之至誠畢露,故深信夫人此來必可調整現局,使委員長早日離陝之熱情初不後人,蓋我等不獨不願阻礙其政治上之工作,且一致推崇彼為我等惟一之領袖。今但求向委員長面陳款曲,一切皆無問題,深信夫人必能助我了此危局。"餘駭問所稱二函究竟何指。張曰:"一為請籌援綏經費與補充空軍事宜;在另一函中,夫人縷述救國感想,實足動人。夫人告委員長,有'深感我二人共同救國之事業,未能盡責之處甚多,此後當加倍努力,一方面不負人民付託之重任,一方面不背我二人結婚時為民服務之誓言'之語。我等讀此二函,實感動萬狀。"余即乘機向彼勸導:"汝當更憶及函中之又一語,即謂我等救國之努力,乃隨時默禱聖靈之啟導,始能免於錯誤。汝若誠意欲有所建樹,亦應隨時祈求聖靈之嚮導也。"蓋彼此次舉動,不獨擾亂秩序,自墜人格,且身為軍人,竟甘超越軌範,毀滅綱紀如此之甚。更可痛者,數年來辛苦經營之統一,幸告完成,正足增進中國之信譽,造成萬世之福利,今竟為彼等毀其垂成於一旦。餘復令追憶彼歐遊初返時余向彼告誡之言。
餘當時之言曰:"活動能力之強盛,若不能納之軌範,危險實大。"曾囑彼處事要隨時謹慎。至彼稱無傷害委員長之意,餘又告之曰:"十二日事變發生之晨,槍聲四起,委員長未衣棉衣,備受嚴寒之侵襲,且流彈飛舞於四周,若未獲上天之默佑,彼不飲彈而亡,亦將罹肺炎而死矣。然而已過者今勿再提,目前應討論者,如何可使此事件迅速結束;蓋委員長留此間愈久,國家之損失亦愈大。汝意以為如何方可收拾此危局?"餘複述前言,促其速自悔悟,力圖善後。張屢頷其首,並言彼個人亟願立即恢復委員長之自由,惟此事關係者甚眾,不得不徵求彼等之同意,餘因促之曰:"然則速將餘意轉告彼等。倘彼等欲與餘面晤者,可遣之來見;凡委員長所不願見者餘皆願代見之。餘留此候汝複音。"我等談話至此告一段落,時夜已深矣。
餘坐候至十一時,張尚未至,以電話詢其行蹤,據答稱,彼尚在開會。因留語,散會後囑其來我所。及清晨二時,仍不至;復以電話詢,越數分鐘,始至,目光疲倦,為狀憊甚。彼言散會過遲,料我已入睡,不願擾我,故未來。餘急問:"彼等何言?"張曰:"楊及其部將不願釋委員長回京,彼等言,子文與夫人與我交誼甚厚,我固可自保生命,彼等將奈何?彼等責我使其牽入漩渦,並稱所提之條件無一承諾,遽釋委員長,豈非益陷絕境?明日將再開會。"餘見其疲憊不支,知多談無益,因曰:"已將三時矣,明日可繼續再談,汝當去休息。"
此後數日,令人焦悚之問題益多,蓋疑懼之軍官,因急欲保證其本身之安全,隨時有囚禁我等之可能。因此人抱不安,空氣益呈沉默之緊張,劇變之發生,固意中事。即屋外監視之衛兵,似亦受此種心理之影響,蓋當子文與餘往來各室,與諸人會晤時,彼等鹹現探詢究竟之目光。余與子文惟一可以暫弛神經之法,為散步於積雪之前院中。院中各處皆有荷輕機關槍之守兵,日夜巡邏,以防外人之擅入;而院牆之外,更有大隊之守兵,以防委員長之出走。仰首上矚,天宇清朗,白日行空,此昭昭之青天白日,殆為此間惟一具有光明之物象。餘二人繞院行,周而復始,守兵皆作怪異狀,不辨我等有無用意;及聞我等發笑聲,駭怪益甚,殊不知我等故意縱笑,以減去緊張空氣之壓迫也。
是日,子文正往來各將領間,作多方面之接洽。各方說辭紛至疊來,所謂"最後要求""最後論據"竟層出不窮,說服其一,第二第三乃至十餘種之"最後"與"不可能"者接踵而來。然就西安軍人之心理觀察之,蓋皆懼遭國法譴責之閃避行為耳。我等此來實已造成彼等內部之分裂,端納入陝,張學良即招群疑;自子文及餘與彼談話後,張堅主立釋委員長,西安將領竟目彼為"我方之一分子"矣,於是欲將彼與我等一網打盡之危機益迫。此所以各將領每次開會議決之辦法,散會之後,突起疑團,於下次開會之時又全盤推翻,坐致一無成就。
懷疑顧慮,籠罩一切,似已無止境可尋。餘告委員長曰:"此中央軍日迫西安之故也。"然此時之委員長,對於事件之開展,已不感關切,彼厭見周旋,厭聞辯難,尤厭倦與周遭疑慮之空氣,出陝與否已不在彼顧慮之中。曾語餘曰:"事態既繼續如此,餘決不作脫險之妄想,望吾妻亦不枉作匪夷所思矣。"然餘深知在此重要關頭,惟忍耐自製為成功之要素;我等當使叛變諸將領深信我言之誠摯,彼等若能悔禍,我可勸委員長呈請中央不究其既往,決不興師討伐,以造成內戰之危機。
我等此次到陝,尚未聞赤禍之威脅,有如外間所傳之甚。曾有人向我等申述,共黨無劫持委員長之意,且主張立即恢復其自由。然我輩不能健忘彼等過去殘酷之行為,今雖一時沉默,乃未減其威脅之危險性;更有人告我等,彼等早已放棄其昔日之政策與行動。然我亦不願信此無稽之談也。我等不惟自警,且警戒西安人士,告其勿中彼等之詭計也。
餘全日出入室中,每有新轉變,輒報告委員長。某次,餘正與委員長談話時,餘之侍媼忽牽餘入鄰室,耳語餘曰:"夫人出言務請謹慎,窗外守兵正在門隙竊聽,幸餘及時阻止之。"餘問如何阻止之,彼曰:"餘瞪視之,並告之曰:'爾必聽有趣新聞,餘願伴汝同聽之。'因是堅留不肯遠離,彼始悻悻去。"
時張學良正竭力解勸疑懼中之各將領,並介紹一參加西安組織中之有力分子來見,謂此人在西安組織中甚明大體,而為委員長所不願見者。餘與此人長談二小時,且任其縱談一切。彼詳述整個中國革命問題,追溯彼等懷抱之煩悶,以及彼等並未參加西安事變,與如何釀成劫持委員長之經過。餘注意靜聽,察其言辭中,反覆申述一語並不厭贅,其言曰:"國事如今日,舍委員長外,實無第二人可為全國領袖者。"述其對於國防上所抱之杞憂,亦喟然曰:"我等並非不信委員長救國之真誠,惟恨其不能迅速耳。"餘俟其言竟,然後溫語慰之曰:"青年人血氣方剛,每病躁急。中國為一古國,面積之大,人口之眾,領袖者欲求成功,理當做合理之進步,安可求快意於一時。
更有進者,領袖之實行其理想,決不能超越群眾之前而置群眾於不顧,尤當置意於經濟問題之重要。"彼言經濟實為國防最重要之部分。餘復言:"汝等若真信委員長為全國之領袖,即當遵從其主張之政策;不然,則混亂擾攘,國家與民族更受巨大之損害。若欲達同一目的,固可遵由不同之路線;然既擇定一途,即當堅持不舍。不負責任與不重程式漫無計劃之行動,必無達到目的之一日。我人對領袖既信任其有達此目的之誠意與能力,則惟一之道,即矢我等忠誠,步其後塵而邁進。"彼又言,此次兵變實出意外。餘又告之曰:"如此小規模之政變,彼等尚無力阻止其流血與暴行,又安能自信其有主持國家大政之能力耶?"彼又言,彼等崇敬委員長十年如一日,未改初衷;奈委員長始終不願聽彼等陳述之意見何!談話結果,彼允勸告楊虎城早日恢復委員長之自由,並約次日再見。
次日,餘又見彼,囑其轉告各方,反對政府實為不智,並曆數最近十年來稱兵作亂者皆無倖免之史實。倘彼等果有為國為民服務之誠意,必在政府領導下共同努力,方是正道。今日此等舉動,徒增加人民之痛苦與彼等個人之罪戾,應及早悔悟。我等皆為黃帝裔胄,斷不應自相殘殺,凡內政問題,皆應在政治上求解決,不應擅用武力,此為委員長一貫之主張。即對共產黨亦抱此寬大之懷,故常派飛機向共產黨散發傳單,勸告彼等,如能悔過自新,作安分之良民,決不究其既往,一念從善,即可為中國造福,……國難如此,今日民族運動者如為真正之愛國者,應即放棄其不能實行之政策,各盡其在中央領導之下誠意協作之任務。
聖誕夜轉瞬至矣,是日一日間之前後形勢,希望固迭生,而失望亦踵至。餘告張學良,聖誕日為停戰限期之最後一日,如今日不能釋委員長回京,則中央軍必開始進攻。我等固死,汝亦不能獨免。此外,正如孔部長在南京所言,若於此日恢復委員長自由,不啻"贈國家以無價之聖誕禮物"也。張聞言,狀甚躊躇,惟允當勉力達我期望;但彼既無多數部隊駐於城中,城門又皆為楊部所把守,此為難耳。彼又曰:"如楊部反抗,我等固可與之抗戰;然夫人為一女子,則處境極危。或者夫人與端納先飛洛陽,餘再設法潛偕委員長出城,此計如得售,則大佳。余可向彼等託詞,請夫人再赴南京交涉罷戰言和;一方面暗中將委員長化裝載以汽車,混出城門,徑赴東北軍所駐營內,再派車送赴洛陽與夫人會合。"彼並以此計告子文,謂最後辦法,只可如此。
子文亦以為一切計劃失敗後,不妨留此作最後之嘗試。然餘堅決反對,不獨委員長背傷不能受汽車長途之顛簸,且如此鬼祟行藏,亦決非委員長所願為。餘曰:"委員長決不肯化裝,倘彼不能公開乘飛機離陝,餘必同留此殉難,決不願離此一步也。倘彼因中央軍開始攻擊而殉國,餘決不願獨生也。"余知張及子文鹹憾餘不屈不撓固執之態度,不能稍為彼等移易委員長之決心;然餘已具決心,不能妥協。張將出,餘又語之曰:"汝當勸告彼等,應立即釋放委員長,全中國甚至全世界皆向汝等作此要求。全球各處之中國人皆紛紛通電要求恢復委員長之自由,斥汝等為賣國賊,汝等知之否?"張曰:"餘知之,彼等亦有電致餘,然彼等實未知餘無加害委員長之意也。"
子文與張之努力,益增沉默中緊張之程度,正不知聖誕日將發生如何之景象;然就現狀觀之,樂觀成分實甚少。餘頻頻警告彼等,停戰之限期已屆,余深知南京掌軍權者之感情與心理,過此限期後,大規模之進攻即行開始,無人能挽此浩劫,爾等亦不能倖免此巨禍之臨身。西安將領所惴惴者,實只其本人之安全。餘因告之曰:"爾等如真能悔過,個人安全決無問題;若不知悛改,任何人決不能保證爾等之將來。委員長平素之大度容人,為爾等所深知,今日即當信任其度量。"時張已躁急不能自持,向彼等聲稱,倘彼等不即"改變舊態",彼將自取適當斷然之行動。所可喜者,雙方辯論雖甚激昂,始終絕未提及金錢與權位問題。歷來叛變軍人所斤斤不能去懷之主題,此次竟未有一人置懷,由此足見彼等此舉有異於歷來之叛變。民意與公論已促成自私心理之消滅,實為中國政治進步最大之徵象,足令人認此實為最後一次叛變之史實。
就事實言之,中國將領所主張之種種要求,委員長亦早有加以詳討者;彼等讀其日記及私人文件,已稔知之。委員長之性情,每有計劃,非俟其成熟,不願告人;遇他人向其陳述意見時,或有不容異議之見,而以對其部下為尤甚。蓋彼以為服從命令為軍人惟一之天職。委員長為主張厲行紀律之人,見其部下將領有違反軍人基本信條之舉動,自將深嫉痛恨。彼所期望於部下者,為軍人惟有嚴守命令,戰死沙場,不能擅加探討。然深蘊於委員長心底之惟一信心,則永遠為求人民之幸福,以完成真正足以代表民意之三民主義,為其努力之標的,不惜竭全力以赴之。當其推進剿共軍事之時,仍注重於招撫投誠,開其自新之路。……使瞭解行政上種種革新,實皆為大眾求生活之改善。此即新生活運動之所以能奠定廣大之基礎,而贛省農村運動之所以有今日顯著之成效者也。……即開始恢復地方之繁榮,重奠人民生活之基礎,先於各處成立組織,指導民眾自力更生之方法;復經贛省教會之合作,成立"江西省基督教農村服務聯合會";繼續發起新生活運動,使人民得精神生活之信條,教以家庭衛生,自力工作,與合作服務,以及其他新國民應有之常識。此項運動今已遍佈全國矣。
聖誕之前夜,失望之成分仍較希望為多,直至深夜,談判尚無結果,於是聖誕日至矣。每至聖誕日委員長即於被褥深處,呼"聖誕快樂"。餘對此寒冷清晨,頗感不懌,然仍抑此情緒,欣然應曰:"祝君聖誕快樂。"時餘不睹聖誕樹,心殊怏怏;然深知在此顛危中,何來聖誕樹?聖誕老人即過西安,亦將望望然去之矣。此念閃過我心頭尚未消失時,忽見室門頓啟,以委員長臥室之外,監視者始終看守,無論晝夜,不能鎖門也。二僕人相隨而入,每人手中各攜一沉重之長物,酷似巨大的聖誕襪。審視,果為襪,惟為"高爾夫球"置棍之長襪,先見一襪,系一手提打字機,並系片祝余夫妻聖誕快樂;另見一襪,系一厚暖之旅行毯,是為致委員長者,蓋餘夫舊有旅行毯已在兵變時遺失矣。噫!聖誕老人竟來西安耶?而此老人竟與余等共居一屋中!彼昔為我先父之友,現常為我家之賓,親朋皆呼為Gran,或呼為"端"。委員長仰首笑曰:"真老人至矣。"此為余首次在西安聞委員長之笑聲。
聖誕陽光挾希望與快樂而俱來,然在上午,疑雲仍未去。叛變者仍要求於釋放委員長前必得其親筆簽字之令,而委員長堅持不願落一字,且亦不願發一言。餘為助長勇氣計,開始整理行裝,希望於日落之前飛達南京。如以此作標準,則必於十一時半啟行;及至十時,結果杳然。俄十二時半過矣,張來言:"飛機已準備,然一切仍未決定。"至一時半,我等希望已粉碎,然仍不願放棄。有人言曰:"我等可先飛洛陽過夜。"餘急應曰:"然,餘等萬勿失望,若誠摯禱告,必能達我願望。"時諸人皆奔走往來,狀甚混亂。子文入新城訪楊虎城,其他各人亦分頭疏通,求解此結。然午後二時又至矣,僕人告曰:"午飯已備。"但並無人來報消息,希望似絕,然我等仍進餐;既飯,希望似又復生。即有人建議曰:"即四時啟行,我等亦可於日落前抵洛陽。"因此我等決定下午四時為最後關頭矣。三時響未既,見張越庭院來,身後隨一工役,荷一提箱,守兵皆露驚異狀。
時子文等方在各處向諸將領反覆說明,即委員長在此決不能有親筆命令,但返京之後餘信其決不咎既往,以釋其疑。然迄無消息傳來,電話仍繼續不斷,交涉迄未完結。正焦慮間,子文忽入門,攜來喜訊,城防司令楊虎城已同意我等成行矣。張曰:"日雲暮矣,曷勿明晨徑飛南京?"余呼曰:"尚欲等候耶?離此愈快愈佳!豈將等候彼等之改變態度耶?猶欲等候彼等之恐懼與妄念,而發生變故耶?當知今日為聖誕日。不!決不能作片刻留!應速行,毋再滯疑。"張忽又言:"楊雖允我等行,然其部下多有未知,苟飛聲傳播,或有不穩;故我等雖行,仍應小心,請勿帶侍媼。"余呼曰:"豈將留彼任變兵處置耶?我等離此後,真不知彼等若何結果。"張曰:"彼足可安全。"餘曰:"否,彼等忠於我,餘決不忍令彼冒此險。當余離京時,余曾告以此行危險萬狀,彼若恐懼,可不隨行,後彼答餘,願隨我至任何處所。"最後解決,餘以此媼交黃仁霖,始雙方皆無間言。
餘告委員長可以行矣,彼言:"且暫緩行,餘等行前,須與張學良及楊虎城作臨別訓話以慰諭之。"因即召楊虎城;此時楊不在家,約候半小時後始至。張告委員長,彼已決心隨委員長赴京,委員長反對甚力,稱無伴行之必要,彼應留其軍隊所在地,並以長官資格命其留此。張對余解釋:謂彼實有赴京之義務,蓋彼已向各將領表示,願擔負此次事變全部分之責任;同時彼更欲證明此次事變,無危害委員長之惡意及爭奪個人權位之野心。餘等深知此次事變確與歷來不同,事變之如此結束,在中國政治之發展史中,可謂空前所未有;張之請求亦有其特殊之意義,足使此後擬以武力攫奪權利者,知所戒懼而不敢輕易嘗試。故余與子文贊成其意,允其同行。餘更願在此特別聲言,負責叛變之軍事長官,竟急求入京,躬受國法之裁判,實為民國以來之創舉。此中央政府之所以赦宥張學良,而為若干人所駭為不解之真實理由也。
當楊虎城率衛隊若干人來時,空氣益形緊張。彼偕張徑入委員長室,立正敬禮。委員長邀其就坐,彼等皆屹然不敢動;餘即進言,委員長尚病不能起坐,故不得不臥談,如彼等就坐,較易聽受,乃始勉就椅坐。委員長與彼等語,餘即在座速記,彼等聞委員長誠摯之言,餘從旁察覺彼等容態,實顯現一種非常感動與情不自禁慚愧之色。
談話約半小時始畢,時已四時餘矣。急整裝行,委員長與餘偕張學良共乘一車,張徑就車之前排坐;子文、端納與楊虎城另乘一車。車抵飛機場,徑開至張坐機之門旁。機已開熱備用,一聲怒吼,離地騰空上升,余夫與余乃向西安作愉快之告別。是夕安抵洛陽,祝頌聖誕佳節。此日之紀念,不惟恢復委員長與余之自由,而中國全民眾解放之基,實亦肇於此乎!